忘时岛

萨米南部某小镇内，飘落的雪如交织的经纬线般，给大地和房屋铺上了一层起伏的布，那厚重的白雾则如同幕布一样，笼罩了所有建筑。罗德岛某房间，我抱着热饮缩在一张保温毯下，房间内空无一人，窗外的狂风仿佛正拉着一首孤独的悲鸣曲，我的思维不禁浸入这寒彻的曲目中，忍不住地回忆往事——

(资料图片)

早些年，我只身一人来到萨米，也是这种天气，这里曾是个小镇，那时我踩着风雪拉着拖车一步一步撞进一家不算小的饭馆，拿着一把珍贵的电子零件，询问能否在此借宿一晚。老板惋拒。我打算离开，他忽地看到我挂在腰间的可食用固块，对此物来了兴趣。我摆摆冻僵的手，驱使着没知觉的双脚朝外迈去，腿一软便栽倒在茫茫雪路上……再次醒来时是在一个诊所的宽椅上，我全身裹着被子，幸好有经验丰富的当地人保住了我濒临红线的体温。我用剩下的力气动了动脚趾，僵硬的感觉没有了。

看了看这房间的布置，我应该在罗德岛休息室内。奇怪，我这样的人不应该在会客室吗——门轻轻开了，一阵嘈杂声自门外传来。我看向门外，心里仿佛拨了一弦，一个卡特斯姑娘如精灵般出现在门口。哦，阿米娅，许久没见到你，这些年你是怎样过的呢，你的身躯又挺拔了不少，那宽厚的外衣渐渐贴合了你的身体，原本臃腆的白色内衫也已勾勒出你每一寸肌肤，宛如嫩绿的竹枝生长出青亮的翠叶。你朝我靠近，我甚至能听到你静渺的喘气声，你呼吸时起伏的胸脯像曼妙天鹅的内绒，把柔软的一面展现给我。你轻轻坐在我身旁，带着婉熟与炙热的目光，你降临在这里，风雪也为之停止，取而代之的是暖阳似的温和在我身边驻足……

“你至少有三个问题要问我。”我淡淡提醒道。

阿米娅一震，目光从我身上慢慢移开，栗黑的鬓发半遮住她的侧脸，她的嘴角颤了颤，又微微凝固。片刻后，她望了望我，又望向门外，平静地笑了笑，问出第一个问题：

“萨米……很冷吧，在这里你吃什么？”

吃什么——阿米娅，炎国人相聚都会先问“吃了吗”随后再谈笑风声，我不经想起你刚学炎国文化的样子。你下定决心后，当看着小山丘似的文献与史册陆续搬到你的办公桌时，书堆后的小脑袋不经哀号连连。但是，你可以潜心钻学一本又一本典籍，并由此在你的心田种出一泽朴素典雅的馨兰，真羡慕你们这种能做到锲而不舍的人……

唉，说到吃，萨米近期来了天灾，北境发生了大型火山喷发，火山灰像发霉的被袄盖住了阳光，地震与毒性气体波及到我的住处，当地出现了半世纪难遇的大低温，植物枯萎，猎物冻死，于是燃料与食物的价格一路飞涨！恐慌与混乱接踵到来……

我别过身久久凝望飞雪，片刻后答道：“我……种东西，像小说里的男主角。”对于萨米这个寸毛不长的地方，阿米娅一定能理解温室棚和源石暖灯之类的设备器材，紧接着，身侧传来第二个问题：

“……为什么在出走前把大家换下基建……”

基建——阿米娅，你是知道的，我是个被时间流放的人，没有能力用短短几小时去栽种我们峻茂的基建。我只能把火柴梗似的一分一秒尽力挤压在那些零星的资源上，基建的繁叶不得不凋零飘落，我怎能安然面对这一切，又怎么能让你和其他干员一场不响地坚守在基建而望不到头。我是否如一根生了锈的螺丝钉？

但我的内心没锈，我无法忍受你们为了我苦守一周，却只换来我叼着理智液翻着作战手册在你们面前瞬然奔走；我无法忍受你们辛勤工作许久，却得不到哪怕换班的机会；我不敢面对你们期盼的眼神，这眼神是要献给罗德岛曾经那所向披靡的博士，而不是我这个如孤苦如残菊般的人。我把时间攥得愈紧，它便愈从我指间流出，好像冰碴化成了水，刺寒了手心……

许久，我喉咙里冒出话来：“我仅想……看看，我的命令灵不灵。”是啊，这是我作为罗德岛博士发出的最后一道命令吧，也不知道你们有无执行。

“……你常穿的制服呢？”

制服，是那件漆黑的兜帽衣么，她把最后一问留在这种无足轻重的地方？也对，那制服怕是我与罗德岛唯一的联系。我沉下了头：“……有些小了，就不穿了……唉，最后丢了。”在失去东西这方面，唯一能追逐的恐怕只有往后的诉忆。

我在这个小镇恢复好身体后，卖了一些材料继续北进，逐渐来到了某座岛屿，这里的居民大概第一次见到外来者。我不在意他们的眼光，自顾自地定居下来。我用带来的工具垦荒，用地热和太阳发电供应暖灯，用铳械进行狩猎，勉强立足下去。在我生活的第二年，天灾发生了，我很快便开始了逃难。灾难中总有一种惶恐与不安之心如雪霜般蔓延，南下时我寸步不离守着行李，可那件小且旧的制服仍不见了踪影。是被偷了，还是掉了？我尽力望向后方，试图从那茫茫雪地里找出一抹令人期待的黑色，我久久未再前进一步，是啊，除了齐膝深的雪与雪里的脚印，这后面还有什么？直到我紧抓着的行李带结出一层白霜，我最终没有用宝贵的热量去寻找这无边无际的衣服。

细雪仍在飘落，休息室陷入沉沉的寂静，良久，我轻轻开口：“我也有一些，想熟悉的……我也能问三个问题吗？” “可以，并且……”阿米娅的声音几乎清脆地跳了出来——身侧的阿米娅，正以怎样的神情凝视着我？多年未归的罗德岛，我该向她问什么？窗外的雪花宁静无声，我试探着问出第一个问题：

“……为什么前来萨米？”

阿米娅答道：”罗德岛在进行任务，顺路过来救灾。“救灾？你们都是善良且纯洁的人，我不否认你们是为了救灾而来，但更多的是怕天灾波及到我而对我展开的探救吧。顺路过来，你们是否有御寒准备？我不知你们去哪，也许是乌萨斯那辽阔冰原，我很久没看我们的作战计划了。

“我那些蚀刻章呢……？”

阿米娅闭上眼睛，像是在回忆，亦或在组织语言：“……都还在，从大到小的。”阿米娅，这一问题会不会伤了你的心？你是否认为，我对你们的感情还比不上几颗勋章？那时，每次战斗下来，你们总会看到我捧着大大小小的勋章，也不问它们的来历，挑出最大那块就急忙忙地把它挂上勋章墙去。我看见我的队伍如海浪般壮大，勋章也在看见。它们是时间的有力证明。但即使我尽全力指挥，即使干员们拼命战斗，当时间的海潮袭来，一切终归为静。它们见证我的到来，但它们已如退却的潮水，自夏季不再来临。

此刻，我注视起阿米娅的眼睛，短暂而寒冷的回忆浸溺了我的思考，眼前阿米娅的目光里，她此刻是否在等待，等待第三个问题，即使这会让她触及我们之间那悲哀的隔阂：

“……罗德岛有新的战术指挥吗，他的待遇比……”

“有，比你好一点。”阿米娅顿了一下，利索地答道。这样回答，是故意气我的吗？你为我的不辞而别感到很不满吧。你要到我的处境才能理解，我曾有过指挥你们的能力，我曾有过与你们朝夕相处的能力，但我失去了，如同帆船的桅杆折断，驼兽的掌蹄破碎，我便成了罗德岛的累赘，我永远脱离了你们，你们在成长，但这好似与我无关了。或许我该无声无息、逍云野鹤地走去……总不完美的，总是结局。

细雪落下，无声化做了洁白尘沫，为窗子抚过一层霜华。身旁唯一有温度的，只剩阿米娅的眼睛。若是四年前的阿米娅，会像现在这样保持住镇定吗？阿米娅，你如今是一个成熟的人，没有人会再把你当小孩子看待，正因如此，你才要忍住不向我宣泄心声。你有着复杂的眼神，可我从其中读出悲悽与怨怒，犹如某幅模糊的抽象画，我想那是独属于我的。

曾经我对比过，我和阿米娅其实很像，时间越久越觉相似。当年，我刚来罗德岛，凯尔希说过我和阿米娅不但年龄一样，两人间连神色也相近。是的，我入职的第一天，是阿米娅当我的助理，你初次向我问好时，眨着聪明沉静的的眼睛，灼蓝的双眸纯洁而带有坚毅，就像矿石学者在碎石粗壤里发现一缕蓝宝石的柔美的光。我不禁呆在那里，久久无法离开你，你那秋水似的目光正如同年青的白杨。我曾叹，如果你能永远当我的助理那该多好。

阿米娅抱出一个沾灰的纸箱，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它，手上的戒指闪着几抹烁蓝的光。“这箱子里装的是干员们的信物。”她把这当宝贝似的，埋下头轻轻抚摸着“你难得回来了，都仔细地看一看吧。”我接过纸箱轻轻端详，像一个老人打量孩童时的旧玩具。我的手摩挲着信物，一阵酸楚涌入我的心髓，这些老物件，这些时间的老兵大多褪了色，光泽暗淡等待着被故人拾起。

“你初来乍到之时，罗德岛还很弱小，犹如一枚随时可能折损的浮萍。你临危做了罗德岛的博士，与大家扎伴夙夜工作。之后稳定下来，你也沉淀了你的热忱，当时并无大的战斗，我想那是你最快乐的时光……”

“如今大树成长，你却背井离乡……我不是来责备你的，人人都有难处。但让人疑惑的是，你出走前那段日子为何总在黄昏来临，傍晚接踵之时回来工作，这是什么良辰吉时吗？我当时在想，只要你每天都来罗德岛，那每天都是良辰吉日。我多希望有一天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做，好好看一看罗德岛的一切，哪怕只是晚霞……啊对不起博士！”

也许感觉到这些话刺激到我，她慌张向我道歉。没什么的，阿米娅。当初是一道难以面对的厚重的门把我们永隔，门的内侧是温暖的罗德岛，门外侧则被坚硬的冻雪封紧。我迈开双腿，可以跋涉冰封千里的萨米，但飘零的游子却再难返回故乡。为了与你们相聚，我不得不拆散我的时间，拼凑半刻，并把它们强行重扭一块。我像个不那么灵活的登山客，拧着这强扭出来毛了边的绳子，每走一步就得栽陷半步。罗德岛的资源有持无恐地减少，我无能为力，只得尽可能的保留些源石。我只能略去与干员们交流的时间，资源太少了——犹缺时间。

最可悲的是，我与干员之间有什么脆弱的东西在流失，这无助的裂痕蔓延到罗德岛上下，它让原本信赖的人疏远了，原本紧密的集体倾散了。可怕的我，成了疏离干员的人。渐渐的大家情绪低落，对我的指挥失去兴致，我那速战速决的要求迟迟没发办到……

阿米娅拍了拍我的肩，微笑着安慰道：“不要紧的，博士，没事的。你的一切，罗德岛的一切，我们……”她此时在信物箱里翻找这什么，不多时拿出一张照片来，她将照片塞在我的手上。湛蓝无瑕的双眸涌出一抹温柔：“干员们想让我转交给你，这张合照，博士……”

我捏着这张合照，感觉休息室内平增了几分温暖，顿时，我思绪万分——

我知道，我在生活中是一个诚实的人，“诚实”，这是多么纯净的品格，为了守住它，我要付出多大代价啊。我这个诚实者，注定于冰天雪地独披荆棘。

我啊，我做了个梦，我梦见极北有个岛，虽然寒彻透人，但到了那里人就能忘掉时间。于是我拉着行李，不停往北走啊。我跨过了浮膨的橙红落霞，跨过了涓涓细流般的青色朝阳。在我耳边，只围绕着踏破冰雪的嚓嚓声和沉重的喘息；在我眼前，只剩下黯淡了又明亮又再次黯淡的崎岖雪道。昏沉沉的不知多久，雪道渐渐有了颜色，我吃力地抬起头望向天空——北极光！绚彩烂艳的北极光！它们透过薄如蝉翼的云层与凝峭的雪松，照在我身上，为我布置出一幅朦胧的影画。此时此刻万物仿佛凝固了，惟余那晶莹虹彩仍要在我眼里婉转变化——这是唯绝于萨米北境的光！

我悄然离去了，路途上我最终吃掉了凯尔希的可食用固块，我的行李越来越少，我的躯体越来越疲惫，北境的地图是模糊的，越往北走柴禾越少……“萨米北境啊，还不错。在那个岛，能勉强维生。可惜那里没有斑斓极光，也忘不掉时间……”我任由自己陷入回忆“望时岛，我没找到，它大概存在……我只是没去过。”

阿米娅轻息地问：“然后天灾裹挟了你，你就成了难民。”我点了点头。

窗外的霜华融化了，一棱微光不动声色地透过积云，浅射在休息室的一方寸地。阿米娅和门外走廊陷入矜声。即后，她问：“接下来要去哪里，回罗德岛？”

我不经意地看了看脚边的行李包，仿佛这就是命中注定的，我回答道：“我已经忘了很多东西，不愿意回了，接下来……”接下来啊，我会南下，去往温暖的地方，疗养我在北境冻出的，深入骨髓的阴伤。

阿米娅拿着终端无言地调试着什么，我无意间看到了勋章数据模块，勋章没有增加过。

她放下了终端，把手缩在黑蓝裙檐下“我们来送送你吧。”

“不了，我常习惯了一个人。谢谢你的好意”我提起脚边的行李包，轻轻站了起来。

阿米娅默默无声，她低着头，鬓发垂过她的脸庞，遮住她的表情。“去吧，干员们在等你。”她顿了一下“别忘记……打招呼。”

我轻轻打开了门，门的滑动声揪人心头一紧，我望向走廊——走廊空无一人，静悄悄的连风声都化作了尘埃，我的眼睛湿润了。我一清二楚，曾经的干员们，你们使用了迷彩，仍留在这走廊上。你们打听到我回来的消息，你们想见我，你们或许恨我，也未必理解我这个曾经让你们骄傲过一时的人。我独行在走廊正中央，左右两侧是使了迷彩的干员们，我不知道你们具体是谁，高超的迷彩技艺已把你们融入无声之中。走廊上的一砖一瓦，如海边的礁石般宽广而沉重。

我是多么惦念着你们，我想知道你们的前途是否曲折，生命与精神是否光辉灿烂。你们在我面前，我仅需伸手就能触碰到迷彩后的你们，恍惚间我已经伸出了手，此时我捕捉到了一丝微小的沸腾，仿佛整个缦回的走廊都把焦点集中在了我这茫茫一人，舷窗外的蓝天把暖阳划在我手指上，斑斑柔光融进走廊，我则如同一只刚破蛹的蝴蝶，仅觉这阳光如此壮丽而美好……我轻轻垂下了手，转而面向走廊的尽头，尽头就是通往外面的大门。干员们啊，再次相遇你我却无言再赠，我只得把我须臾见涌出的烈情，悄然埋在心里。我低怆地念着什么，也许是在向你们问好，亦是在感慨着什么，我分辨不出我的话语，我的神思已经难以捕捉，如同天灾波及后这片大地残留的悠弱的风。在这静悄悄的廊道，也许听者有心，也许只要再一次相遇，你我便能拼凑出这支离的篇幅，这是由某种幻呓的文字，在凄惘与惆怅中无意而构成。

不知不觉我已经踏上了白茫茫的萨米大地。我走出了廊道，走出了罗德岛的大门，鞋掌下是细软的雪沫，如同在海滩边踩着沙子。我怀里揣着那张半褪色的合照，合照后面是干员们密密麻麻的黑字签名，这是那箱信物离唯一没蒙灰的东西。我沿着半掩盖着的小径踽踽独行，身后的罗德岛亮着航灯，给这个废弃的小镇添上了难得温暖。

我离开之后，罗德岛会怎样，阿米娅、凯尔希和其他干员们又会怎样？我沿着小径漫无目的想着这个问题，连指南针都没有掏出来。我已走到这荒芜的镇中心，我与罗德岛置于这个小镇，如同广袤江海中的一苇孤舟；而这小镇置于旷际的萨米，亦如一苇孤舟。这孤舟里的我们可以把酒言欢，可以高歌庆祝每一场大大小小的战斗。只是我们仍惧怕这狞嵘风雪与天灾，这使我们相生畏俱，使我们不能拥抱彼此，连片刻间的话语都说不清楚。不过我亲爱朋友们，人的感情能被天灾所禁锢住吗？

罗德岛航舰亮起一道低沉的汽笛声，这是航行的前奏。我回过头来，倚着一棵凝重的雪松。初阳照在白晃晃的雪地里，把阳光反射进路旁大大小小被雪压得漆黑的房屋里，也许用不了多久，积雪就会融化，毕竟我脚下的雪水已经浸润在了土地里。四周山峦伏出斑斑黑亮的岩痕，皑皑白雪与它们竟相交驰，为这个天灾拉上怆然的尾幕。

喜迁莺

晓月坠，宿云微，无语枕频欹。

梦回芳草思依依，天远雁声稀。

啼莺散，馀花乱，寂寞画堂深院。

片红休埽尽从伊，留待舞人归。 

——成律于二三年春，贺成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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